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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代詩的問題基本上是個現代感性的問題。現代社會在工商業化、都市文明發達之後,發展出一種奇特的生活方式,這種生活方式使現代人產生一種奇特的感覺。現代詩就是要描寫這種感覺。這種現代詩最主要的開創者,就是法國象徵的鼻祖波特萊爾。他是十九世紀中期的法國詩人。他創造了一種很有特質的一種詩,後來人繼承發展後,就把它稱作象徵派。他本人雖有用到象徵的字,但實質上卻是沒有用過象徵派這樣的名詞,後來他就成為所有現代詩的鼻祖。在中國,開始寫這一種很特異,不太好懂的現代詩,其開端就是李金髮。他二十年代末期就開始寫,可以說是中國現代詩的開端。李金髮留法,詩學波特萊爾。

  波特萊爾詩的特色全在詩的意象,他詩的意象很奇特。他有一首詩,是說在路上看到一具老婦人的屍體,蒼蠅在屍體旁飛來飛去,屍體裡有蟲鑽來鑽去。詩就是寫這樣的意象,讓你看起來很噁心,但印象非常強烈。還有一首詩是在寫一個男人和女人的關係,他用男人的口吻說,我是一條冰冷的蛇,柔軟而潮溼的蛇身每日就躺在你的身旁,像惡夢似地讓你永遠揮不掉。我想,世上應該再不會有人來寫這樣的情詩。

  波特萊爾詩的意象都很奇特,而這奇特其實是來自他個人奇特的生活經驗。他唯一的詩集,中文譯名叫做「惡之華」,即罪惡之花,從罪惡裡開出來的花朵。因為他的生活就是全部在罪惡之中。其實他的家世不錯。他父親早死,所以有一兩年時間他和母親生活在一起,他對他母親產生一種很強烈的依戀,這是一種非常不可思議的戀母情結。後來,他母親再嫁,而且也把他帶到繼父家裡,他認為他一生中碰到最大的背叛,就是他母親的再嫁。事實上他繼父對他不錯,母親也很疼他,可是,對他而言,母親再嫁就好像等於天地崩裂。他好不容易待到他十八歲達到法定年齡,他過世的父親遺產落入他手中,他就帶著這份財富到巴黎去花天酒地,花天酒地可能尚不足以形容,總言之他的生活是相當的荒亂。他這樣做的原因就是要報復他媽媽,他希望以他的沉淪和罪過來刺痛他媽媽的心。就這樣子在巴黎浪蕩二十幾年後,很早就過世了。他就把他浪蕩的生活,罪惡的生活記錄在詩裡,就是罪惡之花,這樣子的人寫出來的詩當然很怪異,了解這一點,或許我們比較能體諒他。

  波特萊爾的詩意象極其特殊,讀過就很難忘。他的詩好到連最壞的翻譯,你都可以看到他詩的好處,因為他的意象太特殊了。而李金髮就專門學波特萊爾的意象,以下就來看一下李金髮詩怎麼使用意象,詩題「棄婦」:

    長髮披遍我兩眼之前,
    遂隔斷了一切羞惡之疾視,
    與鮮血之急流,枯骨之沉睡。
    黑夜與蚊蟲聯步徐來,
    越此短牆之角,
   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後,
    戰慄了無數游牧。

  「長髮披遍我兩眼之前,遂隔斷了一切羞惡之疾視」。被拋棄的女人她的長髮,在想像中,絕對不會是美麗柔軟閃閃動人的長髮,一定是沒有洗濯有點骯髒的頭髮。頭髮把臉遮住,所以別人對她的瞧不起,都可以用長頭髮隔開。「與鮮血之急流,枯骨之沉睡。」這首詩我講了大概不下十次,但這兩句卻一直是難以解釋,怎會流血?與棄婦又有何關聯?前一句「隔斷了一切羞惡之疾視」,我們憑感覺就會覺得這一句不錯,後一句「與鮮血之急流,枯骨之沉睡」,憑感覺就會知道這兩句怪怪的。簡言之,鮮血急流,枯骨沉睡,這意象與前後並沒有一致性,而且我們到底要往鮮血的方向想?還是白骨?這邊意象的組織沒有方向感,令人無法掌握。「黑夜與蚊蟲聯步徐來」,夜色慢慢瀰漫過來,蚊蟲也漸漸多了起來。「越此短牆之角」,也就是蚊蟲飛過矮牆角,然後「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後」。所以,若第三句先不論,從第一句一直到「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後」,就是在描繪一個孤單的棄婦坐在矮牆邊,然後夜色慢慢瀰漫開來,蚊蟲侵襲鳴繞在她的耳後。這整個形象還可以。蚊蟲是「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後」,同時強調她是清白的。後面詩句則是從「狂呼」二字而來:「如荒野狂風怒號:戰慄了無數游牧」。蚊蟲對她所造成的感覺,就好像沙漠裡的狂風怒號對游牧民族所造成的感覺一樣。這意象非常鮮明,比喻十分強烈,不過我們仍知道這是怎麼聯繫比喻過來的。

  這是第一節,後面也是一樣,意象非常複雜,幾乎是每換一行就換一個意象,然後詩意就轉跳一次,轉到後來,就令人感到暈頭轉向,這狀況後來就發展成我們臺灣的現代詩,臺灣現代詩幾乎就是這樣在寫作。意象實在是不能太多,太多就很難以掌握。詩並不是所有的意思都要藉由意象來表現,有時是可以直接講出來,同時也透過意象講,然後有個脈絡把詩意貫串起來,比較好的詩都是這樣。臺灣的現代詩之意象,可以說是令人眼花撩亂,講得好聽你可以說他詩用很多意象,講不好聽,可以說他簡直是讓讀者在猜啞謎。

  李金髮這詩其實不值得從頭討論到尾,主要是藉由此詩來透顯出現代詩意象使用的一種特質。李金髮就是一個意象一個意象不斷的使用,轉跳,且每個意象都很奇特,然後要求讀者去了解他的意思。可是,他又沒有波特萊爾的功力。其實波特萊爾詩的意象並不複雜,他每首詩幾乎是二十行或十八行左右,常以一個主要意象貫穿到底。他有一首詩寫「破鐘」,詩中描寫他好像戰場上一個臨死的戰士,聽到空中傳來沙啞的破鐘聲音,聽到那聲音他想到自己的死亡,想到他年輕的時候。那意象非常有連貫性。再如波特萊爾說「我是一條冰冷的蛇」,那首詩從頭到尾就用這一意象。他的詩中意象有其一致性與連貫性,不會突然跳到別的意象。而李金髮這首詩如果從頭讀到尾,如果你按照詩中意象畫一個圖示,來思考意象間的關係,到最後依然會徒勞無功,而且詩味全消,不過是個啞謎罷了。

  象徵派另外還有一種詩人是專以音韻取勝。就是說,這派詩人認為詩作的音韻,就要像一首歌一樣。認為詩歌的最高境界,就是寫得像是音樂一樣。這樣的看法就是魏爾崙的主張,他是十九世紀晚期詩人。在這邊,我們也討論一下魏爾崙的一個好朋友,就是藍波。藍波也是個奇特的詩人,十六歲的時候離家出走,流浪到巴黎。當時,魏爾崙已是個負有盛名的詩人,藍波很喜歡寫詩,於是就去請教魏爾崙。魏爾崙很喜歡他,跟他談寫詩的一些方法,事實上,藍波詩已寫得不錯。後來,魏爾崙與他交往一陣子後,兩人就成為同性戀。魏爾崙去追那一個十六七歲的藍波,而這十六七歲的小男孩,就把已有家室小孩且三十幾歲的魏爾崙誘拐離家出走,兩人跑到比利時。同居一陣子後,藍波就跟魏爾崙說,你可以離開了,我不要你了。魏爾崙相當生氣,開槍擊傷了藍波,於是就關入獄。關了幾年後,魏爾崙在獄中忽然幡然悔悟,又變回一個正常的男人,後半生就比較平穩。藍波是個很奇怪的人,他和波特萊爾是法國象徵詩派最好的兩個詩人,一個是散盡財富在巴黎花天酒地,想要報復他母親;一個是十七歲就能誘拐三十幾歲男人的一個小男孩。他們都是很怪的人,寫的現代詩當然也都是很怪,而我們不是這樣的怪人,所以我們看不懂他們的詩也是很正常,因為我們的感性跟他們並不一樣,現代性的感性是很奇特的,是來自兩個很奇特的男人,一是波特萊爾,一是藍波。

  藍波寫詩寫到十八歲,後來就不寫詩了,他跑去非洲冒險,作軍火生意,三十幾歲時過世。他三十幾歲時,已是法國當代最有名的詩人,整個巴黎都在讀他的詩,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。有一次,有一個人在非洲碰到他,告訴他整個文學界都在閱讀他的作品,但他卻說:「去你媽的詩」。他已瞧不起文學,繼續作軍火生意,繼續冒險。後來有一次傷了腿,緊急送往可以開刀的地方,但送達可以開刀的地方時,已經不治。藍波一生是充滿傳奇。

  魏爾崙的詩在當時很有名,但後來的評價是遠不如波特萊爾和藍波。他詩的特色主要是唸起來相當悅耳,中國象徵詩人學習他的就是戴望舒,例如「雨巷」,戴望舒因此詩成名,於是後來有人稱他為「雨巷詩人」:

    撐著油紙傘,獨自
    徬徨在悠長,悠長
    又寂寥的雨巷,
    我希望逢著
    一個丁香一樣地
    結著愁怨的姑娘。

    她是有
    丁香一樣的顏色,
    丁香一樣的芬芬,
    可香一樣的憂愁,
    在雨中哀愁,
    哀怨又徬徨;
    她徬徨在這寂寥的雨巷,
    撐著油紙傘
    像我一樣,
    像我一樣地
    默默癡等著,
    冷漠,淒清,又惆悵……

  以上是前三節,後面還有四節。這詩其實沒有講什麼,只是在表述我希望能碰到一個像丁香一樣的姑娘,但詩中多用ㄤ韻字,唸起來效果很好。這詩有一種氣氛,味道,一種感覺,就是用音樂性來表現一種感覺,就是這樣。如要就意象來分析此詩,可以說沒什麼好分析的,但若就聲音而言,就可以分析這詩為何可以有那麼好聽的效果。能有這樣的效果當然不容易,要把一些字詞湊起來,而唸起來卻是很好聽,這是要有很大的本領。總而言之,這是戴望舒所開啟的一條路。這條路後來仍有人接著走,臺灣也有詩人往這一道路發展,不過成功的不多。這就是把詩寫得像音樂,聽起來相當悅耳,還有另一種就是把詩寫得像一幅畫一樣。白萩有一篇名作「流浪者」就是圖畫詩。不過象徵派是認為詩的最高境界是音樂,音樂的境界高於圖畫。不論是中國或國外都有人在追求這種境界。其中魏爾崙算是寫得最好的,他的詩就無法翻譯,因為他憑藉的是詩的音樂性,一翻譯就失去味道。跟波特萊爾不同,波特萊爾詩仍有音樂性,但他意象性很強,一翻成中文意象仍存,但其音樂性大概就損失百分之八十了。魏爾崙詩百分之九十是靠音樂性,所以一翻譯,百分之九十通通喪失,所以他的詩必須讀法文原著。

  象徵派自波特萊爾開端,大約在十九世紀中期。在十九世紀末期,魏爾崙、藍波、馬拉美,象徵派三大詩人繼續按照波特萊爾的路線創作。而這象徵詩派則引發了二十世紀所有的現代詩派,包括後期象徵派,表現主義派,達達主義,超現實主義,存在主義等等。這些流派眾多,總稱則為現代主義,也就是把象徵派以下所引發的各種現代文學流派,一律總稱現代主義。現代主義的特色就是不論是詩、小說、劇本,你統統看不懂,很晦澀難懂。這種晦澀難懂的特質原因來自於他們各自特殊的美學假設,講通俗一點,就是他們各種奇特的現代感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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